走洛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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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经的洛口老街百货店。(周立春 摄 资料图)
文/晓寒
太阳滑下山坡,向水里坠去,慢吞吞的,把明亮的光线一根根抽走,黑暗已整装待发,只要一个跟斗翻过我后面的山头,随时可以乘虚而入。从荒草中淌过的涓水,沉默的码头、悠长的石板路、老房子、菜园,包括躺在篱笆下的狗,还有我和我的影子,都镀上了一层橘红色。那种金属般的柔和的光芒,像我似曾相识的黄昏的忧郁。
已经历100多年光阴的民居。(记者 李新辉 摄 资料图)
我慢慢走着,很多东西在目光里流动。摇摇欲坠的木房子,一些木头掉了下来,有的原地不动,两侧的草越长越高,快要把它们淹没了。
路过一个四合院,泥土夯的院墙,颜色暗哑,大门在东头,两扇笨拙的木门对着敞开,像在等待谁的脚步。进去,院子宽敞,地上到处是碎瓦,踩上去嘁嘁嚓嚓地响。我喊一声,有人吗?没人答应,连回声都没有。走廊和吊楼上空荡荡的,紧闭的门窗上扑着灰尘。
老街的青石板路。(袁佳良 摄 资料图)
石板路沿着房子走,中途开了个岔,其中的一条伸向河边,正泰码头就在这个岔口。它早已淹没在荒草中,粗糙的麻石条上,爬着杂草、苔藓,上面覆盖着落叶。不知是哪一个傍晚,时间突然就在这里卡住了,从鼓起的腮帮子里传来的号子,水淋淋的脚印,都被一阵风卷得不知去向。被夕阳染红的河水里,似乎还移动着帆影,风把帆高高鼓起。再晚一点,天将断黑,该有人提着风灯来了,有男人,也有女人。男人弓着腰,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,脸上布满职业性的笑容。女人迈着细碎的步子,晚风吹起她们的裙裾。他们来这里迎接上岸的客人。船上的人陆续下来了,有商贾、官史、落拓的文人、侠客,也有强盗。他们背着简单的行囊,踏上麻石,跺脚、伸腰、长长地吁气,一扫脸上的疲惫。在船上坐久了,岸便成为一种渴望,成为身心的归宿。
一拨拨的人从时间的角落里走来,又消失在时间的角落里。他们有姓有名,甚至还有字和号,有些或者还头顶着这样那样的光环,招来许多讨好的笑脸和巴结的目光。只是这些附着在人身上的标签,经不住时光之水的搓洗,到了一定的时候便模糊了,最后被彻底地撕下来,丢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。就像一朵花,绚烂的时候蜂追蝶趋,凋谢以后再也没有人记得它们曾经的灿烂。在历史这张粗格子的网里,他们和我一样,匆忙地走过,最终成为漏网之鱼。
李龟年是个例外。历史记住的,是他的歌声。看到李龟年这个名字,我总会不自觉地把他和李延年连在一起,尽管他们之间没有多少瓜葛。只是同姓,同是河北人,以同一种职业为生,都因一首歌而得宠。李龟年当然不是等闲之辈,就那么一嗓子,让精通音律的唐玄宗击节而叹。“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。”王公贵族纷纷请李龟年去演唱,他因此成为京城里的巨星,赚足了银子,在洛阳建造的府第,规模超过了公侯。不幸的是,当渔阳鼙响起来的时候,他不得不放下一切,辗转杭州,流落到了湘潭。我无法确定在眼前的哪所院子里,哪位官宦人家的宴席上,他唱了那首《相思》,那是他保留的曲目。一曲歌罢,很多人都放下了手里的酒杯,哭了。哭的原因自然各不相同,有人想到山河破碎,北国哀鸿遍野,有人看到名动京城的歌者容颜憔悴,一脸悲凄,还有人想到烽火即将席卷而来,自身的命运空无所依。李龟年也哭了,大唐翻过了分水岭,从如日中天沦为落日残照,家已经回不去了。他的深宅华服,高车大马,还有如花美眷,那些生活中的姹紫嫣红,都已付诸似水流年,诗酒风流、细雨兰舟的日子呈倍数地放大了他的悲伤。
李龟年离开洛口后,杜甫来了。770年(唐大历五年),他漂泊至潭州(长沙),与李龟年匆匆一见,往事被一一勾起,如蚁群般蜂拥而来,便有了那首《江南逢李龟年》,每次读这首诗,我就会想到李商隐的《夜雨寄北》,那么平淡,那么温婉,像沃野上徐徐荡开的春风,或者秋日荒原上无声淌过的河流,仿佛看到一张脸,在阳光下微微地笑着,突然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下来,一滴接着一滴簌簌地掉到地上。诗行的墨迹尚未风干,四月初八的夜晚,潭州发生“臧玢之乱”,这是一场兵变,湖南兵马使臧玠带领一班骄兵肆虐潭州,杀死潭州刺史兼湖南观察使崔瓘。一个具有悲悯情怀的诗人,面对鲜血淋漓,刀剑的磕响、杂乱的马蹄和百姓的奔走哀号,悲愤、绝望、惊悸像无形的绳索,死死地缠着他,潭州是呆不下去了,杜甫不得不连夜乘舟逃往湘潭。期间写下了《楼上》,中间有这样的句子,“乱离难自救,终是老湘潭。”整个夏天,杜甫都在湘潭度过。这时,他已是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,衣衫褴褛,疾病缠身,而且身无分文,形同一个乞丐。所谓诗人的桂冠,得看在什么时候,有时候什么也不是,一首千古绝唱,换不来一杯浊酒。那些日子,他在洛口做了些什么,写了些什么,只有时间知道,最有可能的是他的心已被掏空,连写一个字的欲望也没有了。他站在涓水边,走在风里,雨里,月色里,愁肠似的石板巷里,想着遥远的北方,那是他的北方。或许,我站的码头就是他上岸的地方,我走过的石板路就是他曾经走过的。在这个黄昏,我以他永远也想不到的方式,打通了一条一千多年的时间巷道,和他独自相逢。
洛口古镇与远处高楼林立的城市。(贺文杰 摄 资料图)
很多事情,是命运决定的。这个黄昏,洛口,这个崛起于唐天宝年间的湘中千年古镇选择了我,让我完成了一次意想不到的邂逅。洛口于我生命的意义,说不上多么宏大,但至少给我的灵魂注入了新的内容。
太阳掉进了水里,天暗下来,古镇掩映在暮色里,黑暗助长了它的古老和破败,让我仿佛置身于前生的梦里。我突然想起马尔克斯多次谈到的外祖母家那栋老房子,还有山多尔笔下那个山谷里的庄园。前者毁于一群细小的白蚁,后者遭到了时间的猎杀。《圣经》里说,“一代又来,一代又去,唯有大地得以长存。”若勘破了执念,就会懂得,在时间的裹挟里,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,诞生,成长,衰老,死亡,人一样,物也一样。
回头望,身后一片漆黑,只有寥落的灯火在风中闪烁。
作者简介
晓寒,本名张晓,60后,湖南浏阳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作品见于《人民日报》《文汇报》《上海文学》《散文》《清明》《雨花》《野草》《朔方》《百花洲》《四川文学》《福建文学》等报刊。
标题:走洛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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