堪慰家乡诸父老,当年逆子已回头 ——忆对沈醉的一次难忘访谈
新湘潭客户端
文/ 龙正才
一本畅销书引起的特别兴趣
1983年,一本叙述国民党战犯自我改造过程的自传体书《我这三十年》在香港以《大陆生活三十年》为名由《镜报》月刊发表后,一时轰动港澳,国内外许多报纸争相转载。此书由湖南人民出版社于这年3月出版发行后,人们争相购阅,作者沈醉一时成了街谈巷议的新闻人物。当时,我也买了一本并一口气读完。书中记述沈醉在新中国成立以后,作为一名战犯,与杜聿明、宋希濂等在北京功德林监狱和秦城农场认真接受改造,迷途知返、重新做人的经过,还写了他在“文革”中间遭受“四人帮”迫害的遭遇,以及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再次新生。
据载,沈醉,字叔逸,湖南湘潭人。18岁参加国民党特务组织,深得军统局局长戴笠的信任。在军统局素以年纪小、资格老而著称,被传为“军统三剑客”“四大金刚”之一。先后担任少校行动组长、稽查处上校处长、军统局总务处少将处长、国防部保密局云南站站长、中华民国国防部少将专员、云南专员公署主任、中将游击司令。全国解放前夕,被云南省主席卢汉挟持起义,从而走上从特务到改造生活的新生之路。
1983年秋,我因参加秋收起义的史料征集编写工作,有机会赴北京访问一些健在的老同志。在三里河易礼容家时,这位当年曾任湖南省委秋收起义行动委员会书记、时任全国政协副秘书长的湘乡老乡十分健谈而且平易近人。我大胆向他提出想见见沈醉的事,易老二话没说,马上从电话机旁拿起一个本本,翻出沈醉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我,促成了后来我们对沈醉先生的访问。
沈醉的旧照。(资料图)
我这后半辈子没有别的宏愿
就是要写十本书
算是不辜负周公的一番苦心
话题转到他写的那本书——《我这三十年》。沈醉谦逊地说:“我是个有罪的人,对不起人民,对不起家乡父老,总想为人民做点好事,以功补过。” 他说,1961年2月21日,周恩来总理与陈毅、罗瑞卿两位副总理在中南海的西花厅接见他们这些国民党特赦人员。总理一一和这些前国民党高官谈话,鼓励大家积极投身到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设中去,做一个新时代的中国人。轮到沈醉的时候,他惴惴不安,先是向周总理请罪,说当年在上海和重庆等地亲自带着特务对他进行过监控和跟踪,并且还准备随时采取措施。没想到周总理听完他的请罪后哈哈大笑,说当年的那些手段对他根本没有用处,早就被识破,他每天仍然可以正常地和同志们进行接触和沟通。
“周总理语重心长地对我说:‘共产党从不计较个人恩仇,特赦你们是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,希望你今后一定要做一些对人民有益的事情。’我说:‘我是有罪的人,能为人民做什么事呢?’总理说:“你在戴笠身边工作那么久,在军统那么多年,能把这些内幕与见不得人的东西都如实揭露出来,可以起到反面教材的作用,让后人知晓我们革命的艰辛和反革命者的残暴,就是做了对人民有益的工 作。’这些年来,我记住总理的教导,认真写作,现在已经写了一百多万字的文史资料。” 我们说:“您的书写得好,大家都爱看。”沈醉笑了笑说:“我想不到这么一本小书会有这么大的影响。”他还说:“有一个电影制片厂准备把它拍成电影。因为我写的是真人真事,不是小说,如果拍电影,还要费很大工夫。我那本书,也有几处错漏,准备再版时修订。” 说到这里,沈醉略微停顿了一下,他告诉我们,他的书出版以后,也有人告状,说他不认罪,打了一场“官司”。他见我有点不解,笑了笑说:“后来中央的一位领导同志知道了,把我的书看了一遍,指出:书写得是好的,对人民有教育作用。”此事算是这样息声了。
沈醉还告诉我们: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他被“四人帮”抓进监狱又坐了5年牢,1972年11月,才在周总理的干预下释放,恢复了文史专员的工作。总理关怀,春风化雨。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党的正确和伟大。1975年听到了周总理病重的消息,沈醉感觉如同晴天霹雳,“情不自禁地为老人家暗中祈祷”,写了一首诗:“割骨疗亲效若何?愿输肝脑起沉疴。更捐十岁增公寿,好为人民造福多。”
沈醉说:“周总理对我关怀备至,我这后半辈子没有别的宏愿,就是要写10本书,算是不辜负周公的一番苦心。”他确实没有辜负周总理的期望,改革开放以后,他格外珍惜新的生活,发奋读书创作,以冷峻、犀利的笔锋剖析自己,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教育后人。先后撰写出版了《解放前夕军统在云南的活动》《抗战前军统特务在上海的罪恶活动》《我所知道的戴笠》《中美合作所内幕》《爱国将领卢汉》《我这三十年》《人鬼之间》《沈醉日记》等著作,作为一个军统老牌特工,为大家揭示了一个真实的军统世界,也为后人提供了珍贵的历史资料。
沈醉的旧照。(资料图)
国家的分裂是在我们这一代身上造成的
应该在我们这一代身上结束
沈先生自然又谈起他那次香港之行。1980年底,他偕同在大陆唯一的女儿沈美娟到香港探亲。他到港的消息很快被香港《新晚报》于1981年1月6日在头版头条报道。在美国、加拿大及港台等地的许多亲朋故旧和学生来电来信,都劝他留下来享享清福。有的愿提供住房,有的保证所有生活费用,沈醉都婉言谢绝。也有人以优厚的报酬为诱,要他写一些所谓“小骂大帮忙”的文章,被沈醉断然拒绝。他说:“新中国在共产党领导下,做出了前人不可能做到的伟大功绩。十亿人有饭吃,有衣穿,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。以我之见,对此唯有歌颂,岂有可骂之理。”那些人转而提到“十年动乱”。沈醉说:“我在这十年中的确受到过歧视、打击和压制,但这些账不能算在共产党头上。如果把个人怨忿凌驾于国家民族利益之上去进行报复,就会做出背叛国家和民族利益的错事来。”
沈先生深有感触地说:“人到晚年,最难的是保持晚节。在香港,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对我引诱。他们说:你的身价是可以抵几十万、几百万美金的。我嗤之以鼻,严肃地回答他们:你就是给我一千万,也买不了我的晚节!” 说到这里,沈老显然有些激动,稍微停顿之后,坚定地说:“一个人知道过去错了,就不能再错!至于金钱,我有我的看法,有言道:大厦千间,夜眠八尺。物质享受是有限的,而精神的享受是无限的。”
1月18日,国民党《香港时报》发表《揭穿沈某可耻目的》的文章攻击沈醉:“我们奉劝沈某,还是早点滚回去当你的文史专员,换一碗棒子面‘欢度’你那可怜的晚年吧!话又说回来,沈某如人性尚未全失,真的有点父子之情,欲叙天伦之乐,只要真心改悔,回头还是有岸可登。”沈醉气愤地写下反驳的文章:“我认为作为一个中国人,在这样一个重大的大是大非问题上,绝不会没有自己的意见和看法的。任何一个中国人,也绝不会不赞成与渴望中国早日统一的……”
一天,沈醉在九龙公园散步,一个陌生男子与他搭话,说“我们组长”想要请你谈一谈。经验丰富的沈醉一脸平静,告诉那人自己所住酒店的房间号。回去后,沈醉立刻收拾行李,离开酒店,几乎没有给那些跟踪他的特务时间反应。
本来,有关部门给他们父女签发的通行证是一年,香港方面也按照规定允许他们住足180天,但他们只待了27天就离港返京了。临走前,沈醉将写好的文章交给香港《新晚报》,嘱在他离开之后发表。沈醉还给国民党特务机关留了一句话:“喜未迷途,尚能知返。苦海无边,不敢再跳!回头是岸,岸在北京……”
他说:“国家的分裂是在我们这一代身上造成的,应该在我们这一代身上结束。这样,生对得起后代,死对得起祖宗。” “我母亲生前对我说过:一个人可以不做官,但一定要做人。在大陆,我才真正懂得了人生的道理”。
作者简介
龙正才,1943年生,中共湘潭市委党史办原主任。主编过《湘赣边界秋收起义》《漫话湘潭》《彭德怀与湖南》《毛泽东青少年时代的故事》等著作,在《中共党史研究》《近代史研究》《争鸣》《文史拾遗》《党史文汇》《湘潮》等省以上刊物发表过文章多篇。